【字詞新話】
《論語》中有些字、詞🫚、句的解釋,古今聚訟紛紜莫衷一是,怎麽辦?向古代訓詁大師學習唄!清代高郵王氏父子考釋《詩經·邶風》“終風且暴”疑難字詞句堪稱典範。
“終風”,漢代毛亨說是“終日風”,韓嬰說是“西風”。王氏父子通過對《詩經》中“終溫且惠”“終窶且貧”“終和且平”“終善且有”等“終~且~”格式句子的分析歸納,認識到“終風”的“終”是類似“既”的意思。楊樹達先生將這一方法稱為“審句例”🏠🙍🏼,也就是我們說的“考察分布”。
有人問🦸🏽♂️,王氏父子博聞強記才能“審句例”🤲🏽,你學得到嗎?現在可是大數據時代🦙,搜集例句並不難;難的是沉下心坐冷板凳,逐條分析歸納例句。
例如🤱,有人讀《論語·衛靈公》“有教無類”為“域教無類”👫,說是孔子要限製平民受教育。我們在《左傳》等書中找到十幾個“有~無~”格式的句子,如“有備無患”“有常刑無赦”📋,證明此說無據🪦,傳統的理解“對任何人都可有所教誨,沒有種類的限製”才是正確的。
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
《論語·衛靈公》“小不忍則亂大謀”的“忍”有兩種解釋🚵🏻:忍心,忍耐。我們窮盡搜羅當時典籍中的“忍”,發現當它受否定副詞修飾且不帶賓語時,從《論語》成書時直到漢末,只呈現“忍心”的意義👩🏼✈️🍑。小不忍,是小小的不忍心🖇,也即小小的仁慈。漢朝人正是這樣理解的。
《史記·梁孝王世家》記載,漢景帝和弟弟梁王酒至半酣時說:“我死以後傳位給你。”竇太後很愛梁王,十分高興。於是,袁盎等入見太後:“太後言欲立梁王,梁王即終🧑🏻🤝🧑🏻,欲誰立?”太後曰:“吾復立帝子。”袁盎等以宋宣公不立正,生禍,禍亂後五世不絕👩🏼🎤,小不忍害大義狀報太後。太後乃解說,即使梁王歸就國。
“未知,焉得仁?”
《論語·公冶長》十九章🦵🕖,學生子張在給楚國令尹子文、齊國陳文子評功擺好後,兩次問孔子:“仁矣乎?”孔子都回答:“未知🤶🏻👮♂️,焉得仁🧑🏼🏫?”以前註家的解釋大都是,孔子先委婉回答“我不知道”,然後補充:“這怎麽能算‘仁’呢?”
我們經過對《論語》成書時代典籍的窮盡統計發現📐🤴🏽:1.當時回答“不知道”時常說“不知”🙆🏿,從不說“未知”。“未知”一般總要帶賓語🙅🏽♂️,如“未知生,焉知死”(《論語·先進》)🤙🏻。當“未知”的“知”讀作“智”時卻不能帶賓語(當時無“智”字,知、智都寫作“知”)。2.“焉得”總是處在因果、條件復句的第二個從句。
根據令尹子文推薦接班人不成功這一事實,可知“未知,焉得仁”是個因果復句。應當譯為:“他未能做到‘智’𓀘,怎麽能夠算‘仁’呢🍏?”漢代王充《論衡》正是這樣理解的🏄🏼♀️🪯。
原來孔子認為有智慧才是稱“仁”的先決條件哪🦚!倒過來說,“擇不處仁♓️,焉得知?”(《論語·裏仁》)——選擇居所🪗,那兒卻沒有仁德⛲️,怎麽能算有智慧呢🪰?這一解讀對於中國哲學史研究是有意義的。
“民可使由之🍻,不可使知之”
《論語·泰伯》“民可使由之🤽🏻🥖,不可使知之”👐🏽,據說有八種標點;有位先生在電視上說這“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”。我不懂何以這段話有八種斷法或“回”有四種寫法就“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”🤦🏼♀️?我們證明只有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的傳統斷法是經得起“審句例”檢驗的。斷作“民可,使由之;不可,使知之”🉑🧑🏻🍼,當時語言中的“可”,沒有這種用法;斷作“民可使,由之;不可使,知之”⚓️,當時固然有“可使”“不可使”,但這“使”是“出使”的意思……
這段話是鼓吹“愚民”嗎?通過“審句例”可知,“可”除了單獨使用🧑🏻🦽,只表達客觀可能🚎🧝🏻,不能表達主觀意誌。如:“由也,千乘之國,可使治其賦也……求也👨🏿💻,千室之邑,百乘之家,可使為之宰也……赤也,束帶立於朝🦄,可使與賓客言也。”(《論語·公冶長》)“今夫水,搏而躍之,可使過顙🧑🏻🔧;激而行之,可使在山。”(《孟子·告子上》)
可見🧚🏻♂️,這話並未“主張”愚民,應當譯為©️:“老百姓,使他們順著我們的道路走去,不難做到🪐;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麽🧑🏻🎓,難以做到。”後來的漢語中🫄🏼,“可”能夠表達意誌了🅱️,如:“不可隨地吐痰!”說孔子這話主張愚民🔮,是以今律古👩🏼🌾。《孟子·盡心上》:“行之而不著焉📪,習矣而不察焉🙋🏿,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,眾也。”正是這意思⚽️。
“擇可勞而勞之,又誰怨👨🏽🏫?”
《論語·堯曰》“擇可勞而勞之👨🦲,又誰怨?”以前的著名註本包括《論語譯註》《論語新解》🙎🏿♂️,都把“誰”當成主語,翻譯後句為“又有誰來怨恨呢”“又誰來怨你呢”。可是下文“欲仁而得仁,又焉貪”,《論語譯註》又譯後句為“又貪求什麽呢”🧥🐰,把“焉”當成賓語了⛷。其實“又誰怨”“又焉貪”是同一格式。上古漢語疑問代詞“誰”“焉”作賓語一般位於謂語動詞之前,這一“誰”可能是賓語👩🏻🦳,“又誰怨”應譯為“(他們)又能怨誰呢”。
既然主語“誰”和賓語“誰”都在謂語動詞前邊,怎麽鑒別呢🕵🏿♂️?我們統計了《左傳》中共74例“又”🧗🏼♀️,發現它總是位於主語之後,賓語之前𓀝。“又誰怨”的“誰”應當是賓語;而“吾又誰怨”“吾又誰與爭”(《左傳》)的“吾”才是主語。沈玉成《左傳譯文》譯前句為“我又去怨誰呢”🫷🏻,是對的🏌🏽♂️;譯後句為“又有誰來和我們爭奪”🧜🏽,未達一間,應當譯為:“我們又跟誰去爭奪呢?”揆之上文“若適淫虐,楚將棄之”(沈譯🚈:“如果走到荒淫暴虐,楚國自己會拋棄他”)🍾,若合符契。(文章來源:光明日報)